中國新聞周刊記者：周游

　　發(fā)于2025.9.15總第1204期《中國新聞周刊》雜志

　　林紓至今仍不敢相信，自己與“夢中情校雙向奔赴”了。

　　9月，她正式成為美國密涅瓦大學的大一新生。去年秋冬申請季，她陸續(xù)收到了QS世界大學排名前50的名校的錄取通知，包括美國伊利諾伊大學厄巴納-香檳分校、澳大利亞新南威爾士大學等。但看到密涅瓦大學的邀約后，她毫不猶豫地點擊了“綁定入學”。

　　密涅瓦大學成立于2012年，兩年后開始正式招生，總部位于美國舊金山，截至今年已有7屆畢業(yè)生。在林紓的一些同學眼中，這所大學似乎是各大主流榜單上查無此校的“野雞大學”。但與傳統(tǒng)大學相比，密涅瓦大學在教學形式、培養(yǎng)方式、課程體系等方面都做出了顛覆性變革，并從2022年起，連續(xù)四年被“世界影響力大學排名”評為“全球最具創(chuàng)新性大學”第一名。

　　這一切讓這所以羅馬神話中智慧女神“密涅瓦”名字命名、有著極低錄取率的學校，顯得神秘。密涅瓦大學希望為世界培養(yǎng)具有“批判性智慧”且能“適應未來”的人才。面對傳統(tǒng)高等教育逐漸顯現(xiàn)的弊端，它究竟做出了怎樣的改革？

　　“畫風清奇”

　　收到密涅瓦大學的錄取郵件時，田家源正在高中語文課上。那是2020年12月，他同步申請的幾所美國和中國香港高校還沒有音訊。他點開郵件時并不敢確定自己是否被錄取了，但有一句話讓他愣住了：恭喜你即將見到未來四年的同學。

　　很快，田家源在學校官網一個不顯眼的角落找到了錄取通知書的下載鏈接。他印象最深的還是錄取界面上的一張世界地圖，上面標注著同屆學生的國籍。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，自己與來自50多個國家的150多人成為同學。“很激動，也很不真實，覺得這所學?！嬶L清奇’?！碧锛以磳Α吨袊侣勚芸氛f。今年，22歲的他成為密涅瓦大學2025屆畢業(yè)生，拿到了政治學與人文藝術學本科雙學位。

　　田家源高中就讀于寧波效實中學國際部，學習IB課程。IB課程是國際文憑組織開設的全球教育課程，其大學預科項目是國內高中生申請國外本科的重要途徑之一。“本科擇校時做了很多功課，關注到密涅瓦大學算是一個偶然。高中的升學輔導老師對密涅瓦大學的了解也很有限：新型大學、錄取率低?！碧锛以凑f，自己填寫申請時只把密涅瓦大學當成“彩票?！?，抱著申請不上還有其他學校兜底的心態(tài)。

　　2022年高中畢業(yè)兩年后，林紓才選擇申請大學。間隔年期間，她做過高中母校助教，賣過保險，曾在心理診所實習?！坝鲆娒苣叽髮W之前，我一直沒有找到理想的大學教育模式。我非常反感混績點、只求文憑找工作的敘事，更不想每天在乏味的課堂上昏昏欲睡。”

　　密涅瓦大學“顛覆傳統(tǒng)高等教育”等標簽，給林紓這樣尋求創(chuàng)新教育模式的學生提供了一個選擇。申請本科時，田家源的理想專業(yè)是社會學，相比普通高校，他更期待面向現(xiàn)實社會的項目，以及小班教學。密涅瓦大學恰好滿足他的憧憬。

　　密涅瓦大學始于創(chuàng)業(yè)公司“密涅瓦項目”，是后者旗下最重要的一個“非營利性產品”，帶有強烈的產教結合氣質?！懊苣唔椖俊钡陌l(fā)起人、企業(yè)家本·納爾遜畢業(yè)于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沃頓商學院，曾是圖片存儲網站SnapFish的CEO。

　　納爾遜從2010年開始構想和籌備“密涅瓦項目”，該公司主要負責網上教育平臺Active Learning Forum(以下稱Forum)的打造，F(xiàn)orum后來成為密涅瓦大學線上教學的基礎。2012年，“密涅瓦項目”就獲得了硅谷風投基金標桿資本(Benchmark Capital)2500萬美元的天使投資。密涅瓦大學正式啟動時，已募集了超過7000萬美元資金。

　　除了“出錢出力”的納爾遜，密涅瓦大學另一位創(chuàng)始人斯蒂芬·科斯林則承擔了“學術頭腦”的角色?？扑沽衷诩用嗣苣叽髮W并出任首任學術官前，曾是哈佛大學社會科學學院院長、斯坦福大學認知科學實驗室主任，對傳統(tǒng)高等教育模式非常熟悉?！凹{爾遜找到我的時候，我只知道他在從零創(chuàng)辦一所大學，需要一位首席學術官，能夠將認知科學研究轉化為切實可行的課程。這所大學的一個重要使命就是培養(yǎng)未來的領導者和創(chuàng)新者，與我多年教學的觀察與反思不謀而合?！笨扑沽謱Α吨袊侣勚芸氛f。

　　很快，科斯林與納爾遜就建立了密切的工作關系。納爾遜提出顛覆性構想，科斯林則專注于確保構想的學術嚴謹性，并與計算機工程師合作，構建教學工具，監(jiān)督課程設計。在科林斯眼中，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。

　　密涅瓦大學的篩選機制也顯得“畫風清奇”。密涅瓦大學亞太區(qū)招生主任趙晨向《中國新聞周刊》介紹，該校不通過標準化成績和文書來篩選申請者，而是構建了 “申請三部曲”：基礎信息、限時挑戰(zhàn)與個人成就。限時挑戰(zhàn)總時長7—25分鐘不等，包含6項獨特的挑戰(zhàn)，用于評估申請者的思維邏輯、創(chuàng)意、推理、寫作以及表達等能力。

　　申請者很難對限時挑戰(zhàn)做出精準的準備，其主要考驗現(xiàn)場發(fā)揮和平時積累，甚至“腦洞”。田家源在限時挑戰(zhàn)環(huán)節(jié)遇到了一個問題：獨自一人前行，更快但更容易被困難擊倒，或是和伙伴同行，更慢但可以共同面對困難，你如何選擇？田家源當時兩者都沒選，并據此探討了不同年代的人面對選擇時的不同想法。

　　“開放的心態(tài)、創(chuàng)造力和強大的自我激勵能力是最關鍵的特質。”密涅瓦大學創(chuàng)始校長泰麗·坎農告訴《中國新聞周刊》，“因此我們要設置一些非學術領域的測試和挑戰(zhàn)?！壁w晨指出，密涅瓦大學更想要“鮮活”的學生。這也是密涅瓦大學錄取率低的原因之一。據官方統(tǒng)計，截至2024年，密涅瓦大學每年的本科錄取率都不到3%，顯著低于哈佛大學等一眾美國名校。

　　這樣的低錄取率也曾受到質疑。重慶一位留學機構升學輔導老師向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表示，密涅瓦大學每年申請人數(shù)1萬—2萬人，與美國頂尖文理學院科爾蓋特大學等相仿，但搜索申請者被拒的案例發(fā)現(xiàn)，不少學生聲稱沒申請就收到了拒信?！坝幸环N可能是，他們只在官網簡單注冊了個人信息，但這部分注冊者也被算進了基數(shù)中，從而拉低了錄取率?！?/p>

　　但他也指出，即使存在這樣的營銷策略，密涅瓦大學對于特定學生群體而言也有足夠的申請價值?！懊苣叽髮W的含金量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學生與學校教育模式的適配性。”

　　“四年七城”

　　密涅瓦大學沒有固定的教學設施，甚至沒有校園。對于密涅瓦大學的學生來說，校園不是消失了，而是變成了整個世界。

　　密涅瓦大學學生將在全球7個城市輪轉游學。田家源的大一第一學期在舊金山，第二學期來到了首爾。大二他選擇了去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訪學。大三上學期他在布宜諾斯艾利斯，下學期在倫敦。最后一年則是在柏林，然后重回舊金山。田家源和大部分任課教授的線下首次見面都是在畢業(yè)典禮上。偶爾會有教授來到輪轉城市，為學生開放線下一對一的答疑和咨詢，不過線上向教授求助也非常簡單。

　　在每個城市，密涅瓦大學只為學生提供集中住宿，所有課程都以線上研討會的方式完成，每節(jié)課學生數(shù)量控制在20人以內，持續(xù)90分鐘。Forum作為唯一指定線上教學平臺，有自己的“黑科技”。“每位學生的發(fā)言時間都會被計時，以保證其活躍程度。教師會根據你發(fā)言的內容、頻率打分，也會給出實時的反饋和評價。”田家源說。

　　如果一個學生長時間不說話，教授就可以把他的頭像拖到Forum的正中間，供所有學生“瞻仰”，這會非常“社死”。因此，所有學生都會鉚足了勁發(fā)言，整堂課教授說話的時間很可能不到10分鐘?！懊苣叽髮W的課程建立在主動學習的原則之上。認知心理學研究表明，主動參與，也就是檢索、應用、討論、復習等操作，使學習更為有效。”科斯林強調。

　　這也意味著，學生上課之前，需對課程內容足夠熟悉?？屏炙怪赋觯苣叽髮W完全摒棄傳統(tǒng)課堂，采用翻轉課堂，也就是線下自學、線上討論。田家源表示，每學期通常有3—4門課，每一節(jié)課之前都會花2—3個小時去做課前閱讀。

　　這樣的教學模式下，學生能學到什么？這也是科斯林做課程架構時面臨的首要問題。他排除了事實和數(shù)據的死記硬背，將核心培養(yǎng)目標聚焦于兩大技能：思維習慣和基礎概念(英文縮寫為HC)。思維習慣是學生能夠學習掌握的一系列認知技能；基礎概念來自各領域廣泛而普遍的原則，例如經濟學中效用的概念。在科斯林看來，這些并非抽象概念，而是可衡量的能力。

　　換句話說，密涅瓦大學的重要創(chuàng)新，就是將所有大學都提倡的培養(yǎng)目標，通過課程體系設計，“掰碎”成120多個跨學科、可評估的技能?！澳銦o法在其他大學系統(tǒng)學習這些技能?！笨扑沽终f。

　　這些HC分布在四門基石課程中：形式分析、實證分析、多模式交流、復雜系統(tǒng)，分別對應批判性思維、創(chuàng)造性思維、有效溝通、有效合作這四種能力。密涅瓦大學的大一新生統(tǒng)一學習這四門必修課，需在一年內學會所有HC，并具備利用HC解決具體問題的能力?；n程就是密涅瓦大學版本的通識課。

　　大二時，密涅瓦大學的學生才會在藝術與人文、計算科學、商科、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五大專業(yè)中做出選擇。密涅瓦大學也鼓勵學生選擇雙專業(yè)，例如一個同時修習計算科學和社會科學的學生，就能通過大數(shù)據分析，對某一社會現(xiàn)象的變化趨勢做出更精準的判斷。

　　“整個本科階段。無論是課堂討論還是作業(yè)，學生都被要求合理引用和標注每一個HC，也就是在實踐中展現(xiàn)對概念的運用能力?！碧锛以磁e例說，有一個叫系統(tǒng)映射的HC，要求學生認知一個系統(tǒng)中的組成元素以及元素的分布和運行規(guī)律。這樣一個抽象的概念可以應用于任何學科，例如在田家源熟悉的政治系統(tǒng)中，各利益相關者就可以被歸納為系統(tǒng)元素。藝術作品之間的聯(lián)系、人體組織架構中各器官的聯(lián)系，都可以利用這個HC概括?！癏C就是天然的跨學科橋梁?！?/p>

　　HC的運用是課程評價體系的重要一環(huán)。田家源指出，具體的HC仍有一定的專業(yè)偏向。就其所學專業(yè)而言，每門課通常每學期有4—5個作業(yè)，課程最后還有一個大的結課項目。田家源選過一門課叫“藝術與社會的相互變遷”，這門課的結課項目是完成一篇1000字以上的論文，要求運用“如何在藝術作品中運用權力”等HC，串聯(lián)起自己在這個學期中創(chuàng)作過的所有藝術作品。

　　在科斯林看來，密涅瓦大學將每門課程與具體學習目標聯(lián)系起來，實現(xiàn)了學生的“完全主動學習”。因此，密涅瓦大學的課程更偏向“整合課程”而非單純的“專業(yè)課”。

　　這樣的模式對教學能力提出了更高要求。密涅瓦大學目前有近50位任課教授，絕大多數(shù)在加盟密涅瓦大學前都有傳統(tǒng)高校、領域內頂尖機構的工作經歷?！皞鹘y(tǒng)大學注重幫助學生積累知識，但由于知識本身是會被淘汰的，因此密涅瓦大學的教授都更注重底層思維邏輯的教學。”趙晨說。

　　另一挑戰(zhàn)來自教學設施。密涅瓦大學由于省去了許多教學設施，因此每年學雜費低于5萬美元。相比之下，哈佛大學每年學雜費總計在8萬—9萬美元。而缺乏設施意味著缺乏實驗條件，科斯林坦言，這是實驗密集型專業(yè)發(fā)展的一大瓶頸。目前，密涅瓦大學也在積極推進各個城市的合作科研設施建設，在多地都有合作實驗室。

　　密涅瓦大學已于2016年開設了唯一的碩士專業(yè)“應用分析與決策科學”。坎農指出，實驗密集型專業(yè)的學生既能使用虛擬實驗室，也能獲得線下實習機會。雖然一些專業(yè)需要合作伙伴補充設施，但理工科專業(yè)學生同樣受益于“完全主動學習”，并成長為“適應未來的人才”。

　　可見，作為一所非典型文理學院，密涅瓦大學并非適合所有專業(yè)的學生。多位受訪者提到，那些期待在某一專業(yè)，尤其是理工科專業(yè)進行學術深造的學生，大概率不會選擇密涅瓦大學。

　　“有益嘗試”

　　對于大部分學生來說，密涅瓦大學最無可取代的價值，就是極其開放多元的體驗。據田家源觀察，密涅瓦大學每屆有130—150個學生，中國學生很少，他這屆只有不到10個。美國學生群體雖然最龐大，但也很少超過20人。

　　密涅瓦大學有一些流傳在學生群體的傳統(tǒng)，比如“10:01”。每周日的晚上十點零一分，某一個國家的同學會在宿舍樓的大堂講述其所在國家的風土人情，這是密涅瓦學子的重要社交活動。田家源回憶，印度同學會現(xiàn)場跳個舞，中國同學會做一些美食，這樣的活動讓大家很快熟絡起來。

　　在舊金山時，田家源參與了當?shù)氐闹驹刚呋顒?，給流浪漢制作、發(fā)放食物。在倫敦，教授會帶學生去參訪當?shù)氐乃囆g館、名勝古跡。這樣的“打卡”活動還有很多。當然，密涅瓦大學的全球游學并非全球“游玩”。學校希望將課程內容與當?shù)氐某鞘谢顒舆M行有機結合，打破?！绫趬荆寣W生盡早接觸現(xiàn)實項目。這樣的項目以小組完成，稱作城市合作項目。

　　密涅瓦大學已發(fā)展出一些老牌城市合作項目。在舊金山生活創(chuàng)新區(qū)和公共生活調查項目里，舊金山城市規(guī)劃部門希望學生自主設計研究，幫助政府探索評估城市內公共空間使用效率的方法。阿根廷國家教育部則邀請密涅瓦大學的學生研究國內半數(shù)高中生無法畢業(yè)的問題，并提出干預方案。歷屆學生已提出教師職業(yè)發(fā)展項目、課程開發(fā)技術平臺等多種解決方案。

　　在首爾，田家源參與的城市合作項目是打造一個韓國流行舞蹈教學App，讓用戶在疫情時期能在家學舞。在做出產品企劃后，他借著項目的機會，走訪了當?shù)爻曦撠熑?、音樂經理人等。“融入城市、成為城市公民是密涅瓦大學價值觀很重要的一部分?！?/p>

　　不過，全球游學也帶來一些弊端。有的學生可能因為缺乏穩(wěn)定的學習環(huán)境，而在學業(yè)和生活方面遇到困難。“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適應過程，我一開始會需要一個多月適應一個城市，但隨著城市更迭，適應期越來越短，逐漸變成兩周、一周?！碧锛以凑f。

　　科斯林指出，變化的現(xiàn)實環(huán)境是有意為之。全球游學模式引導學生適應環(huán)境，培養(yǎng)韌性，將課堂所學應用于不同的實際案例。而這正是應對未來不確定性的重要技能。坎農也表示，全球游學是密涅瓦大學教育最獨特的特征。學生能與當?shù)亟M織建立聯(lián)系，并發(fā)展蔓延至全球的朋友圈，為職業(yè)發(fā)展打下基礎。

　　從2023年開始，密涅瓦大學的“四年七城”變成了“四年四城”。在趙晨看來，多地輪轉給學生更多元的沉浸式文化體驗，但學生可能對單一城市的鏈接不夠深?；诙鄬脤W生的反饋，密涅瓦大學決定減少輪轉城市，讓學生在每一地的體驗更深入、參與的項目更完整。

　　9月初，田家源已開始在哥倫比亞大學國際與公共事務學院攻讀碩士學位。據官方統(tǒng)計，密涅瓦大學本碩畢業(yè)生已超過1000人，其中78%直接進入職場，15%繼續(xù)深造。

　　但脫離了密涅瓦大學，這樣的創(chuàng)新教育模式很可能水土不服?？扑沽种赋觯苣叽髮W的項目資源密集，需要嚴格的教師培訓和強大的技術支持，以及從招生到評價各個環(huán)節(jié)的深刻改革。在他看來，機構變革的阻力是制約這一模式“復制”的主要因素。

　　坎農則關注到密涅瓦大學模式難以推廣的一些細節(jié)，例如如何選擇合適的城市、找到合適的學生宿舍，以及如何讓學生獲得在這些地方學習的簽證。此外，密涅瓦大學作為非營利項目，目前仍依靠投資和捐助，以維持學生獎學金的發(fā)放。

　　前述升學輔導老師指出，從有意愿報考的學生群體來看，密涅瓦大學最適配的很可能只是少數(shù)幾類學生，他們大多已擁有了創(chuàng)業(yè)的想法或者能力，甚至清晰的職業(yè)規(guī)劃，只缺一張大學文憑。這從根本上限制了它的規(guī)模與可復制性?！暗?，總有人要先做出有益的嘗試?！?/p>

　　(文中林紓為化名)

　　《中國新聞周刊》2025年第34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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